编者按：为了让2022级新生了解老一辈学者的哲学研究和生活体验，新生入学教育之系史教育讲座于2022年9月9日上午十点，在华东师大闵行校区第一教学楼207教室准时开讲。我系施炎平教授结合在复旦的求学经历以及在华师大哲学系做学术和教书育人的感受，深入浅出地讲述了自身对于哲学的认知和理解，并围绕如何度过在华师大的学习时光为新生们提供了多条行之有效的建议。

哲学与我的人生

施炎平

作为哲学系的老学生，还算是一个哲学老学人，在今天这个场合讲点什么能让大家中用又中听？！结合自己的经历体会、所思所悟，提出三方面问题，容我直言，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见解，供在座各位参考。

首先，我想联系自己两次哲学系入学教育的感受，谈谈哲学专业学习入门的一些思想心理准备。

1962年进复旦大学哲学系本科，1978年入读华东师范大学政教系中国哲学史业研究生，两次开学典礼，两段入学教育，是我一生中难忘的经历。但反观前几年大学新生的进校、开学、入学教育，规模越来越大，仪式、活动越来越热烈隆重，家长群体、社会层面的参与度、动静感越来越高涨，和我经历的入学教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当然，这是社会发展、时代差异所致，故不必评价两者之间的优劣长短，我只是在比较反思中有些感触，想到哲学系的新生更应该有一个如何入门、选路、尽快培养专业兴趣和哲学担当的心理思想准备。我感到这类准备，有三项比较重要：

1.奠定生活自立与专业自觉

对我们那一代的哲学系学生，这好像不是个问题。现在是不是，我不能说不是。前几年，我看到新生报到，家长生活上包办太多，学校照顾很周全，不少社会舆论的捧扬、宠爱实在有点夸张。你们是不是感到这其实是来得太早的压力。从中学进入大学才是人生学知识、长本领、成人格的真正开始，还缺乏坦然接受这类美誉、宠溺的资本和资格。有一个严峻的事实，哲学系学生入学时有统一的考试标准，可能差距不大，而四年后的学识、素养、能力高下则往往拉的很大。 所以，我们自己要清醒，意识到要居于生活上的自立和能力，尽早养成对哲学专业的稳定认可、喜好期待，这十分重要。

2.树立时代意识和社会关怀

哲学理性、抽象，讲究超越思考，是大智慧、有大视野。学哲学的人，却身居世俗，不离人际关系网络，难免自我。其中就有个矛盾，处理不好，容易造成心理、情绪偏执，甚至人格分裂。我亲见经历的事例还真不少，严重影响到哲学的学习和训练。难怪当年复旦大学副校长陈传纲曾公开提醒，在复旦有神经衰弱、精神心理不键者，以数学系、哲学系居多。因为学的东西很理性抽象，生活中如过于感性自我，易深陷矛盾而难自拔。

所以，我这里给哲学系入学新生提前打个招呼，要知道学哲学虽立足自我，但更要超越自我。作为其支撑的，是要树立时代意识，加强社会关怀。有一个办法，我主张哲学系的学生一开始就有准备，至少参加一项校内社团的活动，寒暑假争取参加点社会实践的活动，这会有好处。

3.重视聪明正用与智慧养成

在华东师大哲学系学哲学讲哲学，不能回避知识与智慧关系的考量和实现“转识成智”的问题。知识可以使人聪明，惟聪明的正用，才是智慧养成的一个前提和基础。进大学、读研究生应该有知识，也聪明了，但聪明的滥用、误用或过度的私用，容易走向负面甚至反面。因此，我很赞同我的老朋友复旦大学胡守钧教授，每当新生入学典礼请他致辞，必讲“养正”两字。《易经》蒙卦有“蒙以养正”一说，以为生童求学、老师施教，是个启蒙的过程。启蒙首先要讲“养正”，确立正道、正心、正义观念，培养正直、正气、正当、正派的人格 ，以保证聪明的正用。如果学哲学的都能坚持聪明的正用，再经历探索、思考、体悟、践行等环节， 推进“转识成智”，进入哲学殿堂就比较顺畅。

我相信，有无这三项思想心理准备，准备的充分不充分，效果很快会出来的。

其次，结合我的学习经历和研究体会，谈谈初入哲学专业者，必当抓住如何认知哲学、理解哲学的问题，通过多种思路、门径的比较、融会，尽快达成自己的领悟和觉解。

关于哲学的理解和定义，古今中外繁纷复杂无有定论，因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哲学家都有不同的认知、理解和定义。但同时，哲学作为一门古老而恒久的学问，从源头到古今的沿革和演进，仍然有其一以贯之的主旨、基本问题和精神基因，体现着哲学的本质、宗旨和价值。两者表明上看似乎是矛盾的，但内在可以统一。一开始就带着这个问题，而且有意识地在思考和解决过程中，来推进哲学学习和研究探索的进步，是我要提请在座各位充分注意的。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有个很好的学问传统，就是十分重视哲学的本质和基本问题的认知和理解，将之贯彻于哲学教育、研究过程的始终。而且注意为此营造一种好的哲学生态环境。这是冯契先生积极提倡，又身体力行的，首任哲学系系主任张天飞教授将之概括为“学风要严谨，观点可宽松”。

我的体会，在哲学系学习与训练的成长进步，往往伴随着各自对哲学理解的渐入佳境而来。为此，我提出可通过三方面思路和门径的互补融合来考量和理解。

1.回归古希腊哲人、中国古典《易经》与先秦诸子关于“哲之为学”的探讨、思考，再加反思和传承转化，以把握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宗旨实质。

即使在西方，哲学专用词出现的并不早。在中国就更晚了。但这没有妨碍哲学作为一古老、恒久又常新的学问与思想理论的存在。

古希腊哲人认定“对知识的欲求”为哲学要义，而对知识的爱欲和对知识的求索，两者的结合，本质上是关于认识论（认知学）与价值观（伦理学）的融汇。 西方世界的圣贤和先哲苏格拉底（公元前五世纪）有两句箴言：一是倡导“认识你自己”（刻于德尔菲神庙的神谕），一是提出“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主张通过自我认知与省视生活两重途径，实现“对知识的欲求”和智慧的探索。 这是后来长久影响西方哲学史的两个基本观念。

有意思的是，这种哲学理解，和中国古代先哲对学问的理解，以及作为五经之首的《周易》所表达“观”的内涵竟不谋而合。

中国古代虽无哲学之“名”，却在很早的先秦时期，就有哲人、哲思、先哲的称呼，以及对其知识思想理论的敬重、学习领悟和践行传扬，而且意识到其实质是关于知识完善与道德高尚相融合的精神特质和学问风格。那时，哲人们所探索、阐述的这类学问，是他们面对乱世满怀救治之心、担当精神，又善于利用知识、智慧思考乱因，并借鉴从先世圣王传下来的经典思想资源（五经），提出思想主张，展开理论论证，确定救世、去乱归治的方案方法。如孔子，之所以不同于当时一般的知识者和道德人，就在于他深入地观察和思考了当时列国纷争、天下大乱的“根因”，认识到其主要出于人们思想上的混乱，而人们思想上的混乱又出于人心的乖张和私利膨胀，故主张救治补弊、改革社会，当从修养心性、调节义利（据义求利、见利思以）、裁制性情、为政以德做起，显然深入到哲学的层面，思考和规制社会政治问题的解决。所以，孔子能被时人和后世尊为仁且智的“圣哲”，是和他的哲学思考、理论创制分不开的。

至于“观”，词意本在表达为政者对治下四方的考察和观视，内涵却不断有丰富充实。《说文》断定：“观，谛视也。”〔清〕段玉裁《注》解释：“谛者，审也。”可见，“观”为谛视，虽讲考察、观视，但更强调的是审视、审察的“审”。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还同时引证《毂梁传》中的两段话，充实了语词“观”的涵义阐述。一是提出“常事曰视，非常曰观。”针对人们惯于视观同用，《毂梁传》力辩视、观有所区分，认为不应该把“观”看做常态性的活动，而主张凡用到“观”一词，当强调一种非常性、重大的视察或省察。二是断定：“凡以我谛视物曰观，使人得以谛视我亦曰观。犹之以我见人，使人见我，皆曰视。”（﹝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第408页）又提出了“观”还表示观者（主观世界）和被观者（客观世界）关系中发生的观视行为，并发展出人际间我与他、己与群也具有双向互动审视、检察的意涵。

“观”一词的这些涵义，在《易经》引为第二十卦《观》卦卦名时，就上升为观念范畴，而且通过卦辞、爻辞的阐述，可以清楚看到其在天人关系上讲“相参互动”，又推广于社会人文领域的考察，则表现为关于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的一系列论证和表述。后来的《易传》在《贲·彖传》中就引“观”一词，确立“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命题。可见“观”之用词，还不局限于君王临观天下与察视万民，理应包含有哲学文化意义上的观察宇宙天文、观照社会人文的内涵。这个涵括世界观、人文学、人生论的学问，哲学意味非常鲜明。

再联系孔子提出“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论语·为政》）更是把“观”和视、察串连起来，推广用于探索事物及其运动的源由和根据。庄子提出著名的“以己观之、以物观之、以道观之”，其中“以道观之”，主张深入到“道”的层面，展开观察思考，所产生的当然是哲学观了。

2.梳理“五四”以后才产生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进程，总结其经验教训，加深对中国哲学的认知和理解。

五四时期，发生了由传统义理学（希贤学）转型为“中国哲学史”研究和体系建构的转型，随之发生的哲学观念、哲学理解的变化有一个明显的倾向：大都放弃了“哲之为学”的探讨，转向西方哲学理念的引入和套用。这很需要反思。

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虽只是半部，但哲学观念十分明确：引入和采用杜威实验主义的观念和方法。按胡适的说法，杜威提出“哲学革命”，是针对之前的理性主义和精英哲学，认为它们都在追求抽象的理呀、道呀、绝对精神之类，说的是天堂里的神仙话语，故要把哲学拉回到人间，接上地气。所以，胡适下哲学定义：“凡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

冯友兰把哲学视为“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所谓西洋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他和胡适同样按西方哲学的分类，把哲学的内容划分为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再分出本体论、知识论、自然观、价值观以及宗教哲学、伦理哲学、教育哲学、名学等，据此作为框架和标准，选择和重新编排传统义理学的内容，以为即有了中国哲学史。

胡、冯两人的哲学观念，传播甚广，影响很大。而他们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明显带有西化框套的色彩，这大大消弱了中国哲学的自身问题、精神特质的揭示和探讨，也谈不上中国话语的表述。中国哲学研究，相当长一段时期难以摆脱西洋哲学观念、建构框架、概念范畴的挪来套用，所谓中西观照，实成了西洋框罩。所以，学术界和社会上都有不断的质疑和批评：中国哲学研究是搞“哲学在中国”还是真正要“中国的哲学”。问题很尖锐：是中国哲学作为西方哲学的投射摹本来理解哲学，还是中国哲学以独立发生发展、有自身特质和话语表述来理解哲学。

新中国时期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还有接受苏联日丹诺夫所谓“两条路线、两军对战”的思想观念，一度引向斗争哲学、批判哲学的片面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哲学研究的恢复，以及艰难地重回正道，其重要任务是要清理和克服上述两种倾向。对此，用力最实，成效显著的，当属冯契先生。他的努力和成就，现在是我们哲学系的重要特色和宝贵遗产。

关于冯契先生的哲学理解，我初列几条：

扬弃“两军对战、路线斗争的僵化模式，提出哲学史是居于社会实践和科学进步的人类认识的辩证发展史，后不断融入知识论、价值论的内涵；提出“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从史、论结合上理解哲学理念，推进哲学研究；倡导马克思主义要和中国传统相结合，着重探讨中国哲学基本问题的特殊表现和矛盾焦点，并概括一系列中国话语表述的概念、范畴作为中国哲学史体系的框架环节；对中国古代哲学要讲逻辑发展线索，近代讲哲学革命，现代则建构一个真、善、美统一的哲学体系。

在我看来，这样的理解，意味着冯契哲学的指向，是要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结合上、于中西文化之争及其交流互鉴的背景下，回归中国哲学的源流和演变，寻求中国哲学的精神内涵、价值资源及话语表达，是真正开启对“中国的哲学”精神价值的认知、理解之路的。

3.从哲学素养、能力、功夫的角度，理解和把握哲学的功能

考虑到现在的哲学学子们，毕业以后有幸能成为哲学专业的教育、研究者并不多，大都还要进入各类具体行业、从事实务职业这样的实际情怳，我特别要建议在哲学系的学习，十分需要加强哲学素养功能的理解和训练。

德国近代大哲学家康德有句名言：不是教人哲学的知识，而是教人哲学地思考。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一书中，往往用动词型态的philosophierey一词（中文译为“哲学思考”）来替代名词型态的philosophie，以表达哲学的本质主要不在知识性、学理性体系的把握，而是面对时代和未来的重大问题进行思考和探讨。

我归结哲学的重要功能在“探索究竟和清晰表达”两个方面。前者是探索天地自然社会人文等现象背后的本质，把握到规律，达到深刻认知和观点正确；后者，则要合乎逻辑、概念明确、语言清晰的加以论证、说明，传递他人，以理服人。注意培养自己这两方面的素养、能力和本事，哲学系的学生毕业后不论处何地何业，都能发挥优势，有所成就。这方面，我有不少事例可以介绍。

最后，我想对在座各位今后学习哲学、学好哲学，提三点建议：

1.注重培养“三基”（基础知识、基本理论、基本方法）功夫

培养“三基功夫”，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我只针对哲学系学生易忽视的两个方面，提点忠告：一是关于科技革命、科学思想发展前沿基本情怳、基本问题、基本趋势的了解和理解。建议通过学校，聘请理科教授为哲学系学生开系列讲座。二是关于中国哲学经典文献解读功夫的养成，建议各位加强有意识的努力。如经典《周易》，和中国哲学的发展演变关系极其密切，但文献解读有难度，尤其是文字和语词意义的理解。但这个关一定要过，没有捷径可走，需要有耐心、肯下功夫，坚持积累。而善用工具书如《辞源》、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可随时查阅验证；精准选择易学名家《周易》注本，如王弼《周易注》、孔颖达《周易正义》、程颐《程氏易传》、《朱熹《周易本义》等，还是很有帮助，可以少走弯路，避免误读和错解。

2.学风和方法上要坚持好学、深思、善辩

从《易经》蒙卦强调蒙童“求学”，到孔子《论语》首篇“学而”提出为学之道首在志学、好学，后来心学泰州学派提倡“乐学”，中国先哲们对“好学”的提倡和赞扬，真是到家了。而《礼记·中庸》讲““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主张治学要有学、问、思、辩、行”的程序和环节，强调学、思、辩的结合，认为：“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对我们的哲学学习和思维训练，大有学风和方法论上的启发意义。

3.懂得心理修复、锻炼健康体魄

在我看来，哲学学习还不同于一般专业课程的学习，它更讲究理解领悟和思维训练，所付的精力、心力可能，尤需要健全心理、健康体魄的支持。所以，我提醒要入门哲学殿堂，事先当懂一点情绪调节和心理修炼，事后能及时修复，同时养成好的锻炼健体习惯，始终保持健全心理、稳定情绪、康健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