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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读书会

发布日期: 2016-11-27   浏览次数 163

 

【缘起】

 

天色已晚。大约十个平方的男生宿舍内,略带点昏黄的灯光下,一位形容枯槁的长者居中而坐,穿着一件肩膀上破了个洞的老头衫,左手一把蒲扇,右手夹了根烟,正侃侃而谈。几个年轻人围坐一圈,眼神放光,全然不知疲倦。桌上放着一个大号“阿华田”的罐子,里面盛了点儿水,几个时辰下来,满满的都是烟蒂。

 

那是1996年的复旦。那位被描绘作“形容枯槁”的长者,便是我的导师王德峰先生。

 

彼时并没有什么名称,就是每周例行一般的小聚。也并没有什么特定的主题,聊过卷册与神州,也聊过诗歌和爱情。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份不可抹去的成长记忆。

 

这是一个说过很多次的梗了——本科毕业前夕,我决定终止一场多年的单恋,但又若有所失,于是,某天聚会散场,我有意尾随王先生下楼。当他老人家从蓝色顶棚下推出那辆摇摇晃晃的小破车时,我发出了一个天问:“人一生可以有两次恋爱吗?”

 

借用村上的语调:当时王先生扶住自行车,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定定地望了望我。三秒,只有三秒。

 

然后,他老人家缓缓地说:“你要知道,单相思并不是恋爱。”

 

那时(其实即便到如今也是)我与王先生极少谈论私事,所以我的问题完全可以说是“平地起土堆”,然而,他老人家的回答却依然穿过了重重的帷幔,莫名却又精确地命中了我的内心。

 

——像这样的对话,在复旦的十年中,发生过很多、很多次。

 

多年以后,我在樱桃河畔的教舍居中而坐,透过香烟的帷幔,静静注视着我自己的学生。我恍然意识到,当初的那种发问方式并非我的专利,而是年轻人的常态;同时我也明白到,王先生的回答亦非出自天赋异禀,他只是一位过来人,如此而已。

 

这个领会令我在贫乏与沉闷之中窥见了一条闪闪发光的路径,我想我所投身的事业,并不是什么知识的灌输或技能的训练,而是参与年轻人的成长,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也就像王先生于我而言的意义一样。

 

 

【传承】

 

同样是天色已晚。地点飘忽不定,但人就是那几个人。有生着一副学生脸的大叔,和生着一副大叔脸的学生,当然,少不了还有几个不谙世事神经兮兮的女孩子。

 

或许是因为这种违和感满满的情境,我从此在第一批学生那里得了一个雅号,叫“老怪”。不得不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一个江湖称谓,当然也没有很满意,只不过相比后来清一色的萌系(什么“菜菜”或“菜菜子”之类)来说实在是好了太多。

 

那是2006年的华东师大,“本科生导师”还是一个新名词。对我来说,它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这帮年轻人听我扯淡。我让他们读书,作笔记,到期末还要提交书面的小结。这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么几个人,总要抽出时间定期一聚,读书,只不过是一个名义而已。

 

这很重要。对享有不同命运的人而言,能够给予彼此的最昂贵的礼物,便是时间。这在后来成了读书会的第一条要义,它被用哲学的方式表述为:实践交往,共同成长。

 

后来,有些不是我带的学生听闻有这码事儿,也想来参加,问我可不可以。我说欢迎啊。说起来,这群人中不乏平时不读书、上课都要逃的家伙,竟然甘愿不去操机把妹而来参加读书会——据此可写一篇论文,题曰“人性中的那点贱”。

 

但这一点同样很重要。如果可以选择,一个人总是更愿意听从他的内心,而不是服从外在的规定。这在后来成了读书会的第二条要义:不设门槛,全凭自觉。

 

于是人便开始多起来了……及至我开设公选课《艺术哲学》,并相应地在哲学读书会之外又增开了文学读书会之后,其情形更是场场爆满,有时连地上都坐满了人,听众不仅需要提前占位,很多时候还不得不去别处搬凳子。

 

说到搬凳子,我想起了一件小事。有位哲学系的女生曾经记录道:有一回她晚到了,现场已无座位,但还没等她出声,便有男生主动站起来帮她去隔壁搬凳子,搬完了一声没吭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个女生写道:“回想最初的无动于衷,看到如今系里的男生一个个都成了绅士,感觉真是美好。”

 

看到这个记录的我,也从心底里感觉美好。我当然记得最初的情形,那时这群年轻人之间弥漫着一种indifferent式的陌生,陌生到毕业后在社会上相逢,竟不知对方曾是同门。我十分明白,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给人真正的归属感的。于是当满员的状况出现时,我二话不说,站起来给女生搬凳子。那一刻我有留意到身边的男生们有着不易觉察的片刻犹豫,而下一次时,便有男生站起来说:老师您坐,我去。

 

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在某种既定的关联之中为他人做一些事,但实际上正确的打开方式从来都是:只有做了事,才能建立起真正的关联。

 

我曾主办了最初两届的新生欢迎会,带他们做“我的谎言与真理”这一类的游戏,“三代以下,始成门风”,如今二年级的学生早就揽过了这件事,我已完全不用操心。最新一届有位新生在欢迎会之后写道:“学长学姐们的热情让我一扫初时的陌生,不知道明年的自己能做到什么样子?”看到这句话我笑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触及到了读书会的第三条要义:言传身教,长幼相序。

 

【流转】

 

很快,这样的人气就惊动了“有关部门”——首先是院系,后来是研会、社团联乃至团委,他们纷纷提出要给予读书会各种形式的支持。据说关于院系还有这样一个段子:每到转系之时,哲学专业往往都有学生流失,而近年来居然出现了不少“弃明投暗”的例子,面试时领导问:缘何来我系?答曰:听了读书会。遂在院系大会上公开表示,今后要大力支持。

 

听到这个段子,我想起导师王先生的一句揶揄:“复旦的学生很聪明,他们都同哲学谈恋爱(蹭课),但却绝不同哲学结婚(转系)。”按照这个说法,华东师大的孩子还真是一点都不“耍流氓”啊。

 

对于各方的支持,我欣然接受,唯有一点:我没有更换周二晚上这个时间,也没有更换哲学系会议室这个地点,尽管2102有时已显得不堪负荷,尽管找到替代的地方十分容易。这一点又是为了什么呢?

 

学校有一点很像军营,那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即便你再喜欢读书会,往往也只是四年而已。如果目光放远,离开多年之后你在旅途暮然回首,发现当初的眷恋仍在“老时间老地方”——怎么说呢,换作是我,我会想要那样的一种感觉。

 

不仅对离开的人是如此,对那些来了又走了,走了又回来的人也一样。在《死亡诗社》中,那位被称为“船长”的教师说:“让诗歌像蜜糖一样流过唇间……这样打发一个夜晚,不也很不错吗?”于是那群唇红齿白的少年便心心念念地要赶赴那个历史的地点。

 

借用某位哲人的话说:时间和地点,不是物理坐标,而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你不一定非要来,但不论你来,或者不来,它就在那里。或许某个夜晚,你打门前经过,看到会议室里传出的微光,好奇地问路人:他们在干什么?答曰:读书会。或许你并没有因此停下倥偬的脚步,但你从此知道了,在同一片天空下,还有人过着那样的一种生活。“不也很不错吗?”

 

再后来,读书会上渐渐多了一群校外的朋友,他们中有旧友,也有缘分带来的新知。考虑到社会人士事务繁忙,而闵大荒路远,工作日也不方便,于是,我便开办了读书会的第一个分号,极有可能也是唯一的一个分号,时间定在了周六,地点定在了龙茗路一家名叫“上书房”的书吧。

 

说起来,读书会这一路走来,影响它的最重要也最深刻的因素始终是人,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故事有情怀的人。没有我的导师王先生,就没有它的由来,而没有我那群可爱的学生和朋友,也就没有它的今天。无论哪一部历史,归根到底都是由人来书写的。

 

我很难想象,没有一直默默无言的“上书房守望者”周老板,我还会不会在那里一呆就是很多年;我也很难想象,若不是立志成为交际花的“猪脚”(助教),自称无所事事但却不辞辛劳地各种张罗,我这个绝对算不上勤勉的人还会不会如此自在……我得说,正是这样的一群人,共同构成了读书会的真正内核:小圈子、强关联。

 

五年来的那些周六,我总是提早几个小时来到“上书房”,店里的丫头很熟稔地为我泡上一杯清茶,桌上放好一个烟缸——这总让我想起当年案头上的那个阿华田罐子。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像备课一样“备读”,直到天色昏黄,朋友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于是便起身一同去吃上一碗热热的羊肉面——这也就像当初在复旦,听完王先生讲话之后,无论多晚,都要去校门口吃上一盒炒河粉一样。甚至如今我返回母校去看望导师,这仍是一个不可移易的习惯,就好像听过了课,不吃一盒炒河粉这个夜晚就不完整一样。

 

有时候会想:平凡如我,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理想,在年岁渐长之后,也渐渐失落了诗意和远方——如此的一个我,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什么呢?对于这个深刻的哲学问题,我的回答一如我在读书会上的讲话一样三俗:

 

或许会留下一股炒河粉的香气吧?“不也很不错吗?”

 

【暂结】

 

2016年。聆听导师王先生教诲二十年,华东师大读书会十年,上书房读书会五年。

 

这不是结局,这是再一次的出发。

 

哦对了,差点忘了说一下我们读过的书目: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之克服》

伽达默尔《20世纪哲学基础》

王德峰《艺术哲学》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米兰昆德拉《缓慢》

塞林格《九故事》

萨冈《你好,忧愁》

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吉本芭娜娜《厨房》

王怜花《江湖外史》

德鲁克《旁观者》

顾城、海子……

 

待续。

 

                     (/ 蔡剑锋